2024年3月17日 星期日

《德國社會民主黨:從無產階級到新中間》閱讀筆記

作者:弗蘭茨.瓦爾特
閱讀評分:4 / 5

💡前言

  德國社會民主黨創立至今已有百餘年的歷史,對德國勞工與社會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本書概述討論它的發展歷程,包括成立背景、組織運作、黨員及群眾基礎的變化、黨的性質及其綱領路線的轉向。

  二戰前,該黨群眾主要為傳統勞工階級,綱領也保有部分社會主義元素。二戰後,隨著產業結構的轉變,該黨群眾基礎亦從勞工階級轉到中間階層、從勞工大眾轉為雇員群體。

  為因應經濟與社會局勢,該黨路線做出了巨大調整:它拋棄「產業公有化政策」等社會主義的基本綱領,並且以選戰作為路線主軸,為顧及大量中間階層的選票,而從勞工階級政黨轉變為所謂的「人民黨」。他們放棄了推翻資本主義。


📌改良主義的傳統

  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形成與十九世紀中期工業發展、勞工階級與資本家的對抗密切相關。在這個過程中,該黨內部始終存在改良派與革命派的分歧。革命派主張推翻資本家統治,由廣大的勞工階級及其政權掌握權力,改良派則傾向在資本主義內部對其進行修補。該黨經常在兩者之間擺盪,但多數時候往往較偏向後者。

  十九世紀後期,德意志帝國宰相俾斯麥發布〈反社會黨人法〉,並且同時推行社會福利制度。儘管十餘年後禁令解除,但這種兩面手法卻對社民黨的發展有直接的影響。

  禁令期間,社民黨的組織、宣傳、遊行等空間遭到限縮,被迫轉入地下活動。然而黨組織與工會的日常運作,仍需要許多專職人員才可維繫。同時,許多積極的社民黨知識份子也紛紛進駐保險與社會福利等部門,運用資源從事改善勞工待遇的行政事務。這於是使得黨內逐漸形成一批行政官僚,他們的經驗使他們往往傾向於行政實務,主張透過與資本家及政府協商來改良現況,而較不熱衷於革命的理論與願景。改良派在黨內從此便逐漸佔據上風。

  一戰末,德國爆發十一月革命,大量勞工與群眾參加起義,迫使德國皇帝退位並終止了戰爭。

  這段期間,德國共產黨不斷呼籲在各個職場建立勞工蘇維埃(勞工會議),以便推進民主制度,讓權力不再侷限於少數資產階級、大地主及其政治代理人,而是應該轉移到佔社會大多數的勞工群眾及其組織。但社民黨卻不以為然,他們擔心資產階級和軍政高層將會伺機反撲並全面限縮他們的政治活動,同時也擔心權力被革命的勞工群眾和德國共產黨奪走。於是,他們便以「保衛革命」為由,與資產階級聯合一同絞殺德國共產黨與勞工群眾的起義。

  皇帝是退位了,但資產階級與舊貴族大地主及其官員仍穩坐政府部門高階職務,資本家也仍在各個職場持續掌握大幅權力。資本主義在十一月革命後並未從根本上被動搖。

  其後,儘管社民黨尚未完全拋棄社會主義旗幟,而每當經濟危機出現時,黨內也仍不時有少數反對派會提出社會主義的主張,但往往也僅是曇花一現。社民黨的政策經常是在某種程度為勞工贏得了「當下」,但對未來卻少有規劃和方向。一九二○年代末經濟大蕭條期間,社民黨也由於缺乏明確的經濟政策和綱領方針,而讓納粹有機可趁。當時,納粹通過發展戰爭軍事工業及反猶政策,大幅提升德國人民的就業率,甚至讓原先追隨社民黨的許多青年和勞工獲得穩定就業的生活和保障,從而消解了他們反抗納粹的條件和心力。


📌選票與社會結構轉變的影響

  二戰後,社民黨亦面臨諸多問題,使其逐漸改弦易張。

  其一是經濟成長、勞工待遇與生活得到改善。其二則是來自資產階級聯盟執政當局基民黨(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的挑戰,他們打出「大眾福利、共同富裕」的旗幟與政策,爭取到大多人民群眾的支持。而此時社民黨大多主要在穩固黨務,並未擴大加深與群眾的聯繫。一九五○年代末,基民黨與資產階級聯盟贏得全國過半的選票,使得社民黨出現改革聲浪。

  社民黨開始主張「與基民黨靠近」,甚至要成為更好版本的基民黨,並強調教育、科學發展、基礎建設、專業技術及專業人員。一九五○年代末,社民黨提出〈哥德斯堡綱領〉,將社會主義安置於「多元」精神下的一個位置而非政治議程,同時也放棄生產資料國有化的綱領,甚至承認過去的宿敵教會為同伴。這些綱領的驟變也使得部分老社民黨員疑惑不解。社民黨於此公開徹底放棄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變革,而轉向只在資本主義內部尋求改良。

  在媒體的引領下,社民黨為了爭取人民群眾的支持,也開始在形象上強調幽默、風趣、創新、面向群眾,而非在「社會主義」的口號中墨守陳規,變得死板、枯燥、乏味。社民黨的一系列作風開始圍繞選票為主要考量,選票對社民黨政策的影響變得日益重要,尤其是中間階層(中產階級)的選票。


📌中間階層與雇員群體

  當時隨著工業及傳統勞工階級的減少,以及國民教育使許多人得以升遷,社民黨的群眾基礎也從傳統勞工階級逐漸轉移到雇員群體,包括私人企業的職員、公務員、教師等中間階層。一九六○年代中期經濟危機,社民黨參與聯合執政,推行部分計畫經濟、社會福利政策等措施,亦使社民黨贏得更多中間階層的支持。

  然而資本主義週期經濟危機究竟應該如何解決?黨內少數青年派別對此則有不同意見。他們指出,儘管推動各項福利措施,但現行整體制度仍是資本主義,仍是資本家對工薪大眾的剝削,而現行的國家政權,從根本上說,仍是資本家及其官員用來支配工薪大眾的機構。因此,他們主張應該建立屬於廣大工薪大眾的社會主義政權,進而規劃協調生產與分配才可能有出路。但正如前所述,這些意見大多非常微弱,幾乎不被重視。

  不過有意思的是,青年派別的意見其實也點出幾個問題。其一,資本主義週期經濟危機已在歷史上反覆出現許多次,然而這個問題似乎一直沒有得到太多的重視和討論。資本家們往往習於將這種危機給自然化,並通過縮減開支、減薪、裁員等取消勞工權益的方式,來維繫他們自身的支配權力和資本主義的運作。反資陣營則大多聚焦於分配和福利問題方面兜圈子,而較少談論勞工民主式的經濟規劃,也就是由各行各業的勞工組織起來掌握權力,進而依據勞工大眾的需求和步調來同時調控生產和分配等路線。

  分配問題始終離不開生產規劃問題。因此,假如只將重心放在前者,那麼,一旦利潤率下滑而再次爆發週期經濟危機,人們將很容易陷入被動,甚至可能很難拿出具體的經濟對策。這也是社民黨在面對一九二○年代末經濟大蕭條問題時的短板和硬傷。

  其二,雇員這一同樣為受雇/受薪者的群體(即工薪大眾——特別是基層員工群體),究竟屬不屬於勞工階級群體的一部分?

  依據馬克思的界定,勞工階級是指不掌有公司企業等生產資料,而向資本出賣自身勞動力換取報酬的群體(參看《理解階級》)。按照這個定義,他們很顯然屬於勞工階級。但對於這個定義似乎又有許多人不大能接受,反而會將自己劃分在勞工階級之外或之上。在他們看來,「勞工」更是一種下層地位的標籤,伴隨一系列負面印象,如骯髒、粗俗、缺乏教養、沒有文化。他們必須與之作出區隔,並將自己置於中間階層(中產階級),才可凸顯自己「高人一等」,並避免自己遭到「降格」。

  這也許和他們工作及職務劃分的複雜性,及其主觀心理的社會等級階序有關。不過較為可惜的是,本書較缺少這方面的討論,例如:雇員的工作生態、雇員對自身位階的看法、雇員的工會、雇員與勞工的關係、社民黨與工會的關係等問題。

  而如果與台灣對照,部份情況對我們來說可能也不會太陌生。因為台灣也有為數不少的雇員,我們似乎也面臨著類似的問題。例如:廣大的雇員群體(工薪大眾)經驗著什麼樣的工作生態?在什麼樣的客觀條件上,他們可能形成一種勞工階級,甚至能夠組織起來向資本家發動抗爭?而在抗爭之餘,他們對於生產和分配問題又有著什麼樣的想法?在主觀意識方面,他們在什麼情況下可能會認識到,自己其實也是廣義勞工階級的一部分呢?


小結

  本書主要在勾勒德國社民黨發展的基本輪廓,並闡述它拋棄社會主義綱領、從勞工政黨轉變為所謂「人民政黨」的歷程。

  簡言之,社會結構與群眾基礎的轉變、選戰、媒體等因素,使得德國社民黨公開拋棄推翻資本主義的前景,在政策上則多以中間階層為主要考量,注重在資本主義體制內部改良,而取消徹底的變革。

  儘管德國與台灣社會不同,但德國社民黨與群眾的關係、路線方針的轉變、雇員群體的階級屬性等問題,作為對照,仍是留給我們一些參考與反思。

 

2024年2月16日 星期五

過去與未來的合唱:《保持真誠》閱讀筆記

作者:徐華
閱讀評分:4.5 / 5


🎵前奏(Intro)

  『若一個人愛友誼,他必然要愛未來。』

  友誼與未來,兩者是什麼樣的關係?如果這份友誼已不存在未來,那它所留下的又是什麼?

  兩名亞裔青年在美國,一個永遠停留在過去,一個則受困於記憶。時間不停向前走,但在那場惡夢之後,卻讓人沒辦法不加以思索。

  影評、論文、種族主義的探討,日記裡那些再也無法傳達給對方的想法,終將成為給自身的提問:記憶究竟是過去的牢籠,還是通往未來的合唱?

  -(以下微劇透,請斟酌閱讀)-




🎵座標(主歌)


  Now the road keeps rolling on forever
  And the years keep pulling us apart
  We lost something, I still wonder what it was
  It shouldn't matter
  Shouldn't matter, but it does
      ——John Mayer,〈Shouldn’t Matter but It Does〉

 

  徐華拒斥主流。而阿健太過主流。所以起初他並不願意與阿健有交集。

  他們都來自移民家庭。但日裔的阿健因為家庭淵源,相對更融入美國當地社會。

  而台裔的徐華則是懸置在美國與華人之間,不斷探問著關於身分與同化的問題。他始終無法那樣融入,因此許多時候,他往往透過自我區隔來建構特異的鎧甲,避免落入主流社會的框架與邏輯而遭到評判。

  但他依然在尋找自己的身分認同。所以他創辦小型雜誌、寫文章、發掘默默無名的樂團,以及表達支持族裔平權、反對種族歧視的政治觀點,進而尋找自己的位置,並讓自己看起來獨樹一格。

  後來,他注意到阿健的身分、位階和某些特質是他嚮往的,他也期望自己能像對方那樣被看見,只是他不願意正面承認。而阿健也留意到徐華,他聽取徐華的想法,接受徐華的分享,這使徐華感到自己終於找到知己,並獲得某種認同。

  他們的喜好與觀點並不全然相同,但他們彼此都願意對話。

  在徐華的回憶裡,那些日子,他們就像互為參照的座標,並一同前行。

  直到那一日,阿健突然徹底消失了。

  徐華為此感到惶惑:世界很糟,而且就是他媽的那樣糟,但我們對此卻是無能為力,才讓阿健被這世界奪走。

  理智上,他或許知道,那就是一場終將來臨的分離。但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而且充滿暴力。因此情感上,他似乎也不免感到自己是否因為無能、沒辦法阻止這場悲劇而被遺棄甚至被否定——包括自己曾被對方認同的音樂、文章、理想與青春歲月,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就那樣連同棺木也一起被埋葬。


🎵回憶(副歌)


  Come as you are, as you were
  As I want you to be
  As a friend, as a friend
  As an old enemy
   ……
  As an old memoria
  Memoria, memoria, memoria
      ——Nirvana,〈Come as you are〉

 

  許多年了,他仍在回憶。他想要重建過去,尋找當時失去的究竟是什麼?座標消失之後,自己又該如何?消逝的友誼與生命連帶抹去了他的自我認同,他需要不斷追憶才可重新建構。

  他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試圖在字裡行間讓阿健復活。他的論文與日記成為他救贖友人的棲所。他希望阿健能讀讀他的日記,他並不在乎自己是否會被看穿,他只希望阿健還能看見他。他希望自己也被拯救。

  他也開始在歷史遊蕩,試圖尋找世界線的分岔點,想看看在某條線上,種族主義是否能被徹底打倒?暴力是否能被徹底消滅?阿健又是否能夠因此安然無恙?後來他知道: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許多時候,人們只是在根據自己當前和未來的需要,來重新賦予過去不同的意義。

  過去總是在指向未來後,才被安置了實質上的意義。

  然而當時那段回憶的意義,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呢?他仍在找尋。所以他書寫,並且不斷修改。直到有一日,他終於能夠與自己和解,並認識自己與過去、與記憶重構之間的關係,最終通過反身性,意識到自己今日為何如此書寫回憶。

  自己究竟為何行走至此?對這個問題展開的反身思考,或許正是一條通往真誠的路徑。對自己真誠,意味著不要忘記自己走過的路,不要忘記自己的理想,不要忘記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

  而那也是回憶裡,他們專有的通信問候語:保持真誠。


🎵前行(Bridge)


  究竟要流下多少淚水
  才能夠將你遺忘
  就讓美麗地褪色的沉睡玫瑰
  在你的心中綻放
    ——X-Japan,〈Rusty Nail〉


  這一切都不容易,而且耗費了他大量的時間與心力。但最終,他透過自己的方式逐漸明白了:回憶可以是生鏽的鐵釘,而生鏽的鐵釘也可以是搖滾歌曲的名稱和調酒。

  酒過三巡,高歌一曲,為了重新啟程,他試著向過去致以通往未來的讚頌。讚頌也是給他自己,因為他終於開始前行。只不過,步伐尚且有些遲緩,因為他可能還需要一個了結:關於那一日的「不告而別」。

  那一日在陽台,阿健離開時,兩人說好之後再來把這菸抽完。之後也許是幾分鐘後,也許是幾小時後,也許是明日明日又明日。但,那已然不可能。

  於是,我們彷彿在文字的空隙裡,看見一段畫面在我們眼前慢慢浮現:

  深夜,他緩緩走向陽台,點起菸,兩支,一支在他手上,另一支則放在陽台桌上的菸灰缸。

  再過幾分鐘又是新的一日了。雨滴緩緩落下,微風溜進紗門,牆上的日曆輕輕翻動幾頁。子夜時分,小徑分岔的花園裡,楓葉飛旋飄落,似是海森堡關於測不準原理的呢喃。

  零點,菸氣在蜿蜒飄蕩,星火仍在持續燃燒。


🎵尾聲(Outro)


  And it’s hard to hold a candle
  In the cold November rain
  ……
  ’Cause nothing lasts forever
  Even cold November rain
     ——Guns&Roses,〈November rain〉


  《保持真誠》寫青春、校園、樂團、公路旅行、移民身分與自我認同,是作者追悼大學好友與友誼的回憶重建工程。

  初讀時,像一首帶點後龐克風格的樂曲,低沉、沙啞、壓抑,描繪著一幅超現實圖像:音符在尚未劃定的人行道遊蕩,十一月的雨沖刷著日昇之屋,屋外看著陰沉頹唐,屋內則是熾熱的少年心氣。

  中段開始則有點像後搖滾樂曲,單音和弦分散的迴響,有如水晶在敲擊時光長廊。吉他破音渾厚音牆漸層堆疊,淺淺的低迴轟鳴,延音效果開滿,慢慢地,在夕暮光景裡長入天際。

  主旋律則時不時偏移主調,或輕聲呼喚或兀自低語,總有那麼一點不和諧。這些聲響讓人仿佛看見某些生活殘片:凌晨的街道,路燈是迷濛的星辰。光暈中,幾個人拿著酒瓶,漫無目的,走著唱著,然後笑得東倒西歪,搖晃著步伐,無法行走直線。

  幸運的是,大夥兒一直都在。唯獨一人不見蹤影,徒留日漸模糊的友誼與回憶。

-

  友誼始於一次又一次的對話,對話閃現火花,並孕育了某種情感。情感則是一種寄託,在一同前行的旅程中,宛如一道指向未來的微光。然而,這道微光卻與生命一起遭到踐踏,等同也將作者與未來的聯繫給硬生生斬斷。

  於是,在事故發生後,你看見作者一次又一次嘗試重返那段時空,用千萬個「如果」來追問事故不會發生的可能——同時也是在追問,他的明日在當時究竟是如何被奪走?

  可是,歷史已然發生,在這條線上,它已沒有如果。「如果」的提出總是指涉一種設想,而設想只能是一種面向未來的信仰。我們信仰什麼,我們就會揀選相對應的記憶,並將它塑造為我們的信念,用以向明日前進或向夜晚奔去。

-

  有句話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但忘記什麼?背叛的又是什麼呢?記憶就像無數首循環交錯播放的樂曲,有歡笑、有淚水,有怒吼,有低鳴,有煙火,有櫻花,也有心領神會、同頻共振的高歌合唱。

  歌曲總是在過去完成的,音符在當下向前行進的同時也在向後流逝,流向不同時期的過去並探照你的回憶。有些時候,你需要它才可使你的心靈趨於平靜——因為你也總是在想:友誼、微光、理想、走過的路,我們的心之所向,所有這一切的一切,是否終將於未來匯聚?

  你終究還是無法確定。你確定的是,無論過去是好是壞,你都不曾忘記。你甚至在理智與情感上,恪守著你的知識訓練和經歷帶給你的某種平衡。只是你也像作者那樣,有些惡夢總不免讓你失衡。

  後來你在這書的字句裡穿梭著,彷彿也和作者一同置身夢境。在夢裡,他向好友告解,好友沒有批判他,只是點頭,一句我都明白。於是你似乎也懂了,你並不是自己一人在對抗惡夢。夢裡的微笑是來自遙遠的祝福。

  所以,你也試著不再陷落,因為你不願背叛你自己,不願背叛友誼,不願背叛那些曾經的憧憬。你閉上眼,深呼吸,並且放慢腳步。

  微光再次閃現,似是遠方來信:理想縱使未竟,但它究竟是否已經全然消失?你不得而知。為了尋找答案,你只能繼續走向明日。

 

2024年1月27日 星期六

《位置》閱讀筆記

作者:安妮‧艾諾
閱讀評分:4 / 5

💡前言

  本書作者出身小資產階級勞工的家庭,這是一本關於她父母親生命軌跡的紀錄,包括他們的經歷、認知、習性與社會關係。書中包括〈位置〉與〈一個女人〉兩篇故事,內容透過人物及其生活的再現,描繪了我們日常的階級/階層關係。



📌位階區判

  格格不入!

  在面對中上階層或進入中上層社會的圈子時,這是工人階級與中下階層最常出現的感受。從姿勢、儀態、無處安放的雙手,到談吐、口音、措辭與談話的內容,都可能被拿來公開或隱蔽地評頭論足。

  於是他們拘謹,甚至選擇沉默,因為這樣風險最低,最多被說不懂社交禮儀。即使如此,他們仍然會感到各種不自在,有時不是表現得太多就是太少。

  例如,父親經常擔心行為不得體,擔心丟臉,害怕說錯話。面對重要人士時,他也用沉默作為防衛,掩飾卑微,避免他人隨意將自己擺放位置,評判高低位階。

  然而,當作者的中上階層同學來訪時,她父親又是各種盛情款待,大費周章的宴客。結果,這些行為就彷彿時時刻刻在擔心自己會被中上階層瞧不起那樣,太過在意反而洩漏他自身的不安。

  母親也有類似的情形。例如,作者丈夫的家庭受高等教育,有文化教養。作者母親對此則帶有矛盾情緒:一是讚賞,對女兒晉身其中感到驕傲;一方面則是害怕自己遭到對方家庭的鄙夷。日常生活中,母親豪放的作風,也被某些「端莊」的女士們認為非常俗氣。

  這種有意無意的區判,在日常生活幾乎是隨處可見。


📌在勞工與小資產階級之間

  作者父母經營雜貨舖。母親幾乎不太店休,因為擔心客群會流失。但生意依然不佳,於是父親兼職工地工人,後來又到煉油廠上班。父親勤勞、規矩、很受重視,而且沒有參加工會,不熱衷於爭取權益。父母親都努力讓自己像小商人而不是勞工。

  精打細算、汲汲營營、單打獨鬥,小資產階級常見的這些特性,在父母親身上皆有所展現。作者對此的描述是,父親懸置在小資產階級店家與勞工之間,注定孤單。

  而這也使得他們對於勞權即使不完全反對卻也並沒有特別認同。

  這種傾向在台灣又更常見。在台灣,部分小資產階級有時並不支持勞權,因為他們自身往往也沒有勞權可言。他們甚至可能過去當勞工時被壓榨,然後現在轉而壓榨自己的勞工來當作某種錯置的報復。同時,他們也沒有可以連帶起來向大資本家抗議的條件。只能每日亦步亦趨,耗盡心力辛勞工作,最後才換得或多或少的收益。因此他們有時會傾向認為勞工組織工會、罷工爭取勞權根本是一種偷吃步或犯規的表現。

  然而他們或許忘了:假如廣大勞工群眾工資低迷、工時加長,那這些客群到店裡消費的意願又會有多少呢?


📌階級逃兵?

  本書的寫作起點,似乎來自於作者對自己出身階級的回望與省思。她認為自己是所謂的「階級逃兵」,因為她背離了原生家庭的階級,成為教師,進入中上階層的社會,不再屬於勞工階級的一份子。這使她多少感到有些歉疚。

  然而這樣的叛離,究竟能否稱作所謂的「逃兵」呢?這個問題將我們帶向法國社會學者布赫迪厄所說的:被支配者在社會階層關係裡的雙重悖論。

  他曾提到,法國教育系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資產階級的支配,甚至也是資產階級將其特權與文化合理化並永續化的機制。於是,部分中下階層可能無法適應這些教育而加以抗拒,並將這種拒絕或逃逸作為反抗,成為某種中下階層的「反文化」。但同時也有少部分可能進入體制,並且走向被資產階級同化。

  然而他也質疑,勞工大眾或中下階層投入知識學習,難道就意味著必然將被資產階級全面同化?相反地,為了避免被同化的命運而選擇拒絕教育體制,這樣是否就是反抗或解放?

  「屈從」可能獲得發展與前行的資源與契機,「拒絕」也可能導致缺乏文化資本而始終被構陷於受支配的位置。因此,答案可能不是那麽容易。


小結

  作者特別提到,她的書寫是介於文學與社會學之間的作品。本書也透過這種社會學描述,揭示了日常那些幽微的階級權力運作:階級/階層關係不僅只於經濟場域的統治,同時也包括各種隱密的文化支配。

  上層社會那些公開或隱蔽的區判從未停歇。有些時候也致使許多中下階層總是唯唯諾諾、無所適從,甚至可能遑遑不可終日。一如我們所知,心理上的暴力,從來不亞於身體上的暴力。但為何會如此?

  簡單來說,因為中上層社會那些不成文的規則從來不是為中下階層量身打造,而是需要各種文化資本與習性的養成,並且需要長時間的積累與沉澱,才可熟習中上階層生活場域的運作。

  本書正是透過這些人物之間的差別,呈現階級階層之間的隔閡或區判——區隔與評判。同時它也提醒我們,資產階級或上層社會的權力及文化支配,遠比我們想像得要複雜、隱蔽而全面。

  假若我們想擺脫或顛覆資產階級的文化支配,那麼我們可能需要許多不同文化的創造。然而眾所周知,文化資本的積累與投注,需要有充足的經濟基礎與時間資本作為前提。因此,如果只停在文化層面討論,可能仍有其侷限。我們或許也需要同時思考:資本主義如何在各個職場或工作場域,剝奪和壓縮我們的經濟資本與時間資本?

  這當然並不是在說,只要剝削問題被解決,文化就一定能得到發展。從文化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文化與生活息息相關,甚至可以說,文化是社會生活的表徵。然而假如我們需要日夜勞碌奔波才可維持基本生計,然後導致生活疲憊不堪,那麼,我們究竟還有多少可能投入學習、生產與創作,並開展自己的文化呢?

 

2024年1月5日 星期五

《親密陌生人》閱讀筆記

作者:鄭韓雅
閱讀評分:4/5


  妳是誰?當我們拋出這個問題時,我們是真的嘗試要去理解,還是在我們自己的分類架構裡早已有了既定答案?

  主角李誘墨用表演做出了回答。她像是黑夜怪盜魔術般的存在,乘著社會位置的空隙,現身校園、家庭、文藝圈等不同場域。她嘗試融入群體之中獲取人們的認同,並且也多少獲得了認同。

  可是她有實無名,結果是名不正言不順。最終,她因為缺少社會的身分認證,而被貼上詐欺者的稱號。


-


  稱號是一道區判之牆。

  它被用來劃清界線,斬斷關係撤回信任,說的是:人們必須保衛自己在場域裡的位置,因為那是亦步亦趨、循規蹈矩換來的,如何能讓一個「旁門左道」的「投機份子」壞了規矩呢?

  於是,每每在身分暴露前,她為了避免招致嚴厲的撻伐,必須提早做好撤離準備。煙霧彈一扔,一個轉身再次遁入黑夜。

  而她也像是黑夜,神秘不可測,甚至多少令人猶疑生畏。資歷的偽造使她遭致批評。但她輕盈的琴聲,卻也給學生與觀眾帶來了救贖。

  然而她究竟是誰?妻子、丈夫、重考生、校刊編輯、小說家、鋼琴老師,易容高手。她是你,也是我。

她仿佛在說:其實我是一名演員。

  但最終,演員也需要社會身分的認證。於是,她利用不同身分的演出、用不需認證的方式,得到了人們的認證,從而對認證本身展演了諷刺。

  我曾滿懷熱誠。但既然這個社會體制一開始就對我不信任,那又怎能怪我利用實境演出來欺騙這個社會呢?

  欺騙與默認在此交織成一齣戲。樂音裡,人們各取所需,取之不得,只能另尋他途。夢,還能再造。路,是回不去了。

  輕盈的鋼琴聲響起,猶如滑落的露珠和水滴。

  天亮了。怪盜再次消失,撲克牌從空中掉落。黑桃J,一行字:祝各位有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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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戲,那麼可有「真實」?這二字在此加上了引號,表示不確定性,並開啟討論空間。

  有些說法可能會圍繞人的「自我」本身來討論。這自是一種觀點。但如果從社會學來看,我們會側重的是社會條件如何形塑不同人物的習性,以及他們會如何做出回應的問題。

  自我展演或自我呈現就是一種回應。它是行動者在特定場域為了佔據位置、爭取一席之地及相關利益,所採取的行動方式。

  因此,我們在討論「真實」與否的同時,也會追問:為什麼他們會採取這樣或那樣的表現?而他們的表演之路,又為何走到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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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主角的背景來看,她生長於小資產階級家庭,父親是裁縫師,經營西服店,生意上經常與美軍中上階層有所往來。然而,她父親沉默寡言,母親則因病導致語言能力不完整。只有一位舞會小姊姊,時常與她分享那些對於美好未來的嚮往。

  後來,姊姊受虐死亡。這在李誘墨心理投下了陰影,對這世界的企盼產生了動搖與裂痕。心有餘悸,猶如胸口開了一個黑洞。如果那麼拼命嚮往美好生活的人,都落入那樣的下場,那我怎麼辦?我還要這麼努力嗎?有用嗎?

  她無法回答。她只能運用自身條件拼命掙扎。她懂服飾、能夠寫作、會演奏鋼琴、有點口才,握有一身文化資本,但卻始終被體制拒於門外。因為她習得的資本並不全是社會體制規範的樣式。幾個例子:

  其一,她從父親那裡承襲的關於服裝知識的文化資本,與學校教育考試所需的文化資本,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類型。學校考試對她來說,一直是困難重重。

  其二,她的琴藝也不是學院技法派,而是輕盈意境派。她學到的重點不在音符多迅速、氣勢多滂薄,而是一種水落無痕的情感,並且需要學會營造琴聲消逝的瞬間。這也使她無法獲得教育體制的認可。

  相形之下,她在不同社會角色的演出裡能得到東西,比起考試晉升要來得多。因此她沒辦法走回所謂的「正途」。然而說到底,究竟什麼是「正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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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在尋找。為了撐起身分的表象,她也效仿起上流社會的揮霍。然而,她並不是真的出身上層社會,她缺乏雄厚財力、人脈,也沒有那些日積月累疊加出來的文化底蘊。因此,只要被問到家世的關鍵問題,她大多只能設法迴避。

  儘管如此,人們仍然看中她,並與她建立關係。因為他們往往將自身的期望投射到她與她的身分上,並試圖從中得到某種利益。後來她身分一次次暴露,人們無法從她身上獲取好處,也只能是惱羞成怒。每一次身分被拆穿,也沒有任何人向她瞭解情況。雙方相互的背叛瓦解了相互理解的可能。

  於是,李誘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幻滅與碎裂。她的鋼琴演奏就像她生命的隱喻,可以彈奏段落樂句,但無法演奏全部樂章。她與他人的關係也是如此,可以維持一段時期,但不能共譜完整的樂曲。

  她終須學會營造琴聲消逝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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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密陌生人》是一部節奏輕巧,帶有韓國懸疑電影風格的小說。它也是一齣關於社會角色、社會關係與人生道路的戲劇。主角的經歷也暉映著我們自身的寫照:路,看似康莊大道,實則佈滿許多隱而不顯的窄門,切斷我們踏入某些場域的可能。

  於是我們不甘示弱,尋找自己的去處,遊走於不同空間,練習樂器、閱讀書籍、鑽研理論,將自己武裝到牙齒。只為了展示:不是我被你們拒斥,而是我選擇將你們拒斥。

  然而戲裡的角色卻不一定都有條件能夠反抗現狀,而且可能還不斷被加重負擔,背負那些不同社會關係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期望。

  於是黑夜裡,那些無法組織罷工的社會演員們,再次傳來了笑聲:我們知道我們的「演技」無處容身,只是,你們又憑什麼審判我們的人生呢?

 

2023年12月13日 星期三

《泅泳夜空的巧克力飛船魚》閱讀筆記

作者:町田苑香
閱讀評分:4/5

💡前言

  從水族箱般的小鎮,邁向名為社會的海洋,小小的身軀能否找到支撐自己的力量?

  本書主要是由幾則短篇小說串聯起來,人物在不同故事反覆登場,就像在不同水域泅泳穿梭。一些事件後,他們面臨生命中的轉折。在「逃離」與「共生」之間,尋找自己的位置以及生存下去的方式。

  許多時候,我們也都想逃離。只是,我們終究無法完全離群索居。但所謂的「共生」,究竟又是什麼呢?



📌夜空與海

  魚為什麼會在夜空泅泳呢?那真的是夜空嗎?如果是夜空倒映在海中的影像呢?這會不會也讓人產生某種印象:夜空廣袤無盡,讓人能夠無拘無束地徜徉其中?

  這種對於「自由」的想像有時著實令人神往。然而許多時候,我們會不會也因此忘記,究竟需要哪些條件,才可以在夜空之海中遨遊呢?

  一如故事裡那個貨車司機。他無法在一個地方待太久,無論是家庭還是小鎮,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會想著要離開,想要追尋屬於他的「自由」。

  但他究竟該何去何從呢?沒有人知道。最後,他在不斷逃離的旅途中離世。他貫徹了離開,甚至離開了現世。只是,別人也因此離開了他,就連他的骨灰被人報復式地遺棄。

  夜空與海,夢幻深邃。但高空中空氣稀薄,海面下則有暗流與漩渦。而泅泳其中的我們,究竟如何尋找自己的方向,面對生存或死亡呢?故事透過某種平和的節奏,將我們悄悄帶回日本社會,帶回那些關於個人與群體、孤獨與夥伴之間的擺盪命題。


📌死亡

  死亡這件事,在劇情中是幾個人物的轉折點。這使得他們必須脫離相對封閉的空間,重新與他人建立關係與聯繫。

  例如:親人死亡而必須學會保護自己不再受到欺凌的女孩;男友死亡而踏上旅途,並在朋友們的陪伴下開始學著回望自身生活的女性;父親離家離世而思考自身去留的少女。

  這組人物相對較為年輕。他們還有時間,能夠試著踏出水族箱,學習並探索各種不同的路線。他們還保有生命力。

  故事也設定了另一組人物作為對照。例如:幾次經歷初生嬰兒死亡,便對太太暴力相向的中年男子;先生不斷離家最終死亡,於是要求女兒引以為鑑並遵從既定人生的中年女子。

  他們較為年長,某些社會規則或認知,凝固在他們的身心已經太久了。他們有時也因此容易被傳統家庭、婚姻、循規蹈矩的生活等舊式觀念束縛,甚至以此來指責不走這條路的人。他們可能一輩子都只知道這條路,也沒有能力再去拓展其他道路。於是,這些經歷和習性,就像漩渦那樣將他們拖入海底,然後深深地沉積於他們的身心。

  他們已經被漩渦困在海底太久,以致難以脫身,因此認為別人也不可能甚至不該擺脫或消滅漩渦。於是他們拋棄那些不願和他們待在同一個漩渦裡的人,並且拒斥那些無法與他們共生的人。

  於是他們說,無法共生的人,就只能那樣了。


📌共生

  然而,所謂「共生」,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書裡的意象是水或海:魚不可能脫離水而活著,就像人不可能撇除社會關係而存在。人是自身社會關係的總和。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無論我們逃往何方,我們或多或少都不得不與社會建立關係。

  少女最後說,她不逃離了,她想要學會在小鎮呼吸的方法。在那個瞬間,她或許也意識到,倘若沒能學會呼吸、學會在水中讓自己生存下去的方式,那麼無論到什麼地方,很可能都只會窒礙難行。

  我們終究無法逃離那些所謂共生的網絡。

  因此,問題或許不在於共生與否,而在於我們究竟想要什麼樣的共生?

  共生的方法與樣態難道只有一種嗎?幾篇故事都透過人物之間的關係與互動,嘗試做出回答:如果「共生」是以共同的生存為前提,那麼,它又豈能只是單方面的強加呢?


小結

  本書故事著重於主題,人物細節描述較少。假如再添加一些背景鋪陳,或可讓角色更為立體鮮明。部分段落也有點過於輕描淡寫,例如照顧小孩的辛勞、被霸凌和家暴的身心傷害。

  整體而言,本書作為小說,內容似乎略顯單薄。但它的主題,有點像音樂的副歌那樣,在不同故事裡反覆播放。這使得整本書似乎有點像是一首民謠。其中一些平緩的音符和樂句,也彷彿寒冬裡的一道暖流,在心底突然湧現。

  大海裡一個人能游多遠?夜空中我們能飛多高?故事裡的人物泅泳著,找到自己的依靠,也成為了他人的依靠。

  咖啡館裡,日常拌嘴,性別框架的翻轉,超越愛的情感,未曾逝去的死者幻化為孕育他人的存在。

  所謂「共生」,究竟是什麼呢?

  咖啡館外,女子即將前行。先前她曾收到的咖啡館明信片,現在是連結大夥的信物。她沒有將它帶走,而是寄存於咖啡館友人手裡,等待下次再來取回。她說,因為我想把這裡,當作可以回來的地方。